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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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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不用了。

    ”“那哪儿行,怎麽著也不能叫你为了这事儿破费。

    ”“你……”沈凉生想跟他解释把小刘捞出来根本没花钱,但秦敬这副执意要同他清帐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口堵得慌,最後索性明白地问了句,“你就非要跟我这麽客气?”秦敬却未答话,只摇了摇头,不知是指“没跟你客气”,还是“不用再说了”。

    俩人静了几秒锺,秦敬先开口道:“天晚了,我回去了。

    ”“……我送你。

    ”“不用了。

    ”“还是……”“真的不用了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时不知道该说什麽,心里也有点烦乱,同上回样随他走到门厅口,还要再往外送,却听秦敬道:“留步吧。

    ”屋里烧著暖水汀,虽因厅大不是很热,但秦敬穿著棉袍在屋里待了半天,头上也出了层薄汗。

    沈凉生怕他撞凉,见他要往外走,伸手把拉住他,耐著性子温言道了句:“落落汗再走。

    ”“嗯,围巾围上就得了。

    ”秦敬却只把手里的围巾往脖子上缠了两圈,又冲沈凉生点点头,便干脆地举步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残雪未消的冬夜自然是很冷的,仍是那条熟悉的街,秦敬却走得全不似上回那麽艰难。

    他不是没看出沈凉生想要复合的意思,也知道上回的事儿是个误会,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,这次说什麽也不能再回头──上次的误会就像场预演,让秦敬彻底想清楚了,沈凉生早晚有日要结婚生子,热恋正酣时他以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,蒙著眼走步算步,但那日场预演,终於打破了这个迷障。

    至於沈凉生与日本人有来往,秦敬觉著自己都利用了他这份关系,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什麽。

    不过自己决计不会放弃眼下在做的事,说穿了无非是三个字,“不同路”罢了。

    ──他们根本就是不同路的。

    不是没有过爱,可惜这样的爱打开始就无将来可言,最终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,尸首残骸随著口血吐了出来,浑浊的、陈年铁锈般的颜色。

    秦敬沿著街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,脑子片清明,身上也是暖的──脖子上的围巾还是他去外地上学前他娘给他织的,用了最好的毛线,那麽年了,还是又厚又暖。

    其实走了的亲人直未曾走远,依然暖暖和和地拥裹著他。

    人活世,总有惘局,但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,怎会不能好好地过下去。

    既想著要还沈凉生的钱,秦敬便决定把房子卖了──实则他也没什麽积蓄,存的那点钱早都陆陆续续地捐了出去,现下要凑这笔款子,除了卖房他也想不出什麽别的辙。

    学校正放寒假,不过同事间也有些往来,听闻他要卖房,便都说帮他打听消息,秦敬也觉著如果能卖给熟人是最好不过,没准儿往後还能厚著脸皮回去看看。

    二月初方华结婚,对象就是秦敬那位虽然不大会说话,可也苦追了人家姑娘好几年的同事,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,终於修成正果。

    婚礼上除了亲戚朋友就是学校同事,秦敬跟大夥儿围成桌嘻嘻哈哈,只是酒半点不肯喝,他也知道他那胃口可经不住再糟蹋了。

    “秦敬,别人敬的酒你不喝,我这杯你总得喝!”酒过三巡,新郎官儿走到秦敬跟前,同他勾肩搭背地道了句,“我谢谢你……我真的谢谢你!要不是你……”“你打住,”秦敬见他已经醉了,猜到他要说什麽,赶紧截下话头,同他碰了杯,“你小子什麽都甭说了,我先干为敬。

    ”“不,我还是得说,你让我说……”对方却不依不饶,可见真是醉了,喝完了酒,拉著秦敬的手情真意切道,“要不是你让著我,我也娶不著她……”“唉,你快少喝点吧。

    ”秦敬好笑地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背。

    实则他跟沈凉生分开後,方华也看出来了,又暗示过他次,却仍是被秦敬拒绝了,最後终於彻底死了心。

    秦敬觉著有点对不起她,可不想害了她──即便是现时现刻,在已经决定再不回头的时候,秦敬依然承认,自己这辈子,兴许是再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。

    既然喜欢不上人家姑娘就别害了她。

    如今她嫁的这小子其实真不错,男人都讲个面子,就算是句醉话,他肯这麽说,可见对她确是片真心。

    婚宴快散的时候,群人吵吵著要去闹洞房,秦敬不想跟著添乱,就在边笑笑地看。

    “不去跟他们热闹热闹?”老吴平时虽同他们混成团,但到底是个长辈,此时走到秦敬身边儿,笑著问了他句。

    “不了,春宵刻值千金,我这人最有眼力见儿了,不去搅合人家数金子。

    ”“呵呵,”老吴笑了两声,又问了句,“听说你要卖房子?”“嗯,您也帮我踅摸踅摸?”“行,不过你卖了房子,打算住哪儿去?”“小李说他朋友家有处偏房空著,我想先租著住。

    反正我就个人,怎麽都好办。

    ”“秦敬……”老吴闻言踌躇了下,放低声道,“有个事儿我直想问问你……”“您说。

    ”“你父母的事儿我也知道,按理说你家就你这麽根独苗儿,这话我不该跟你说……”“哎呦喂,您快别吞吞吐吐的了。

    ”“小秦,愿不愿意到陕北去?”“嗯?”秦敬闻言愣住了,转头定定看向老吴,张了张嘴,又闭上了。

    “我有朋友在那头,”老吴复把声音压低两分,“他们是合计著想要建两所学校的,但也确实缺人才。

    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,这场仗是个旷日持久的事,後方……”“您别说了,”秦敬突地打断他,干脆地点了点头,“我想去。

    ”“真愿意去?”“嗯!”老吴看著秦敬,看著他的眼睛,看到里面的真诚,笑著点了点头:“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,怎麽著也要到今年九、十月份,我在北平有两个学生也想要过去,到时你们搭个伴儿,路上总安全些。

    ”“没问题。

    ”秦敬也笑起来,蓦然觉得豁然开朗,满心喜悦。

    是啊,到大後方去。

    可以教书,也可以做别的,准定能有很可做的事。

    心中已没有什麽桎梏,唯有片天高云阔。

    ──他爱过,许是这辈子只爱这次,但已把这份爱合著故乡的雪,葬在了故乡的树下。

    而剩下的全部的生命,便愿同其他千千万万为家国而战的人们样,奉献给这片广袤的,美丽的,生他养他的土地。

    二十秦敬打上回那走,个月都没再见人影,沈凉生却也没主动去找他──他想哄他回来,又看出他的态度不是那麽好说动的,便想先理理自己的心思,想清楚到底要拿这个人怎麽办。

    沈凉生以为秦敬摆出这副坚拒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和日本人有来往,这倒不是什麽不可解决的矛盾──沈父已经死了,沈凉生不必再顾忌他那份遗嘱,不用再向他证明自己能够担起沈家这份家业,大不了从跟日本人合营的工厂里撤资拉倒。

    反正钱总是赚不完的,来沈凉生无心在中国久待,工厂早晚要出手,二来日本人已不满足於合营瓜分利润,小早川说服不了沈凉生参 分卷阅读83 活受罪作者:鱼香肉丝 政,便在这上头给他施加压力,沈凉生少也有点烦了。

    为了把人哄回来放弃些金钱利益,沈凉生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,秦敬在他心里还值得起这个价。

    最关键的是要不要带他块儿出国──自从收拾完他大哥,沈凉生便把移居国外的打算提上了日程,决定至再留个年处理後事,到时要拿秦敬怎麽办就是个问题。

    若不带秦敬走,沈凉生也觉著如果自己重和他在起,好个年又再扔下他,这事儿做的用“过分”二字形容都嫌轻了。

    可要带秦敬走……沈凉生扪心自问,他现下确实还喜欢他,很想带他走,可不保证往後会直喜欢下去。

    沈父不在了,没人催著沈凉生结婚,他自己也不著急。

    沈父病的那段日子里,沈凉生回忆起很旧事,忆起儿时目睹过的母亲的悲苦,终归有了些自省,不愿自己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。

    他想著若同秦敬复合,还是该好好待他,并没打算边同他好边找个女人结婚,可又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喜欢他,所以才愿意为他做这个决定。

    但这份喜欢能持续到什麽时候?两年?五年?十年?他现在喜欢他,带他走了,去个背井离乡、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而後终有日不喜欢了,想要结婚生子了,彼时再说什麽“好聚好散”,未免太卑鄙了些。

    重新见到秦敬时,沈凉生看到他眼底藏著的情意,便也立时忍不住了,十分想与他重修旧好。

    只是冲动过後,把心思仔细理,却又少见地拿不定主意──他确是个没什麽良心的人,仅有的那点良心都用在了秦敬身上,结果便是犹豫来犹豫去,直犹豫到了三月。

    秦敬要卖房子的事直瞒著小刘,直到三月初定了买家,眼见瞒不下去了,才把这事儿跟他说了。

    他不敢说是要还沈凉生钱,不敢说自己要去陕北,只告诉小刘是想去外地教书。

    “哎呦我的祖宗,你这又是唱的哪出啊!”小刘听就急了,“在哪儿教书不是教,不好好在家呆著,非去外地干吗?”“…………”秦敬没说话,又摆出那副低眉顺眼的态度,脸“随便你骂,反正我已经决定了”的德性。

    “……退万步说,”小刘咄咄敲著桌面儿,恨不得把桌子当成是秦敬的脑袋,敲出个洞来看看里头怎麽长的,“就算你去了外地也不至於卖房啊!大伯大妈留下来的房子哪儿能说卖就卖?再说你往後就不回来了?回来了打算住哪儿?”“去跟你和你媳妇儿挤著住呗。

    ”秦敬闻言倒是接了话,嬉皮笑脸得让人看著就来气。

    “我呸!”小刘啐了他句,气完了,脑子却也有点转过弯来,心说秦敬可不是这麽没轻重的人,他要卖房八成还有别的缘由,再联系上自己之前的事儿想,突地就开了窍。

    既然有了怀疑,小刘自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,秦敬左推右挡地跟他磨了半天,眼见再不老实交待小刘就要上鞋底抽他了,才举重若轻地承认道:“也是为了还那个人钱。

    ”“……因为我的事儿?”“不单因为你的事儿,”秦敬怕他难受,顺口编了个瞎话,“以前我们在块儿时我也欠了他不少,如今能还清少是少吧。

    ”“…………”小刘根本不信他那话,闻言呆愣著坐了几秒,刚刚没拿鞋底抽秦敬,现下却猛地反手给了自己巴掌。

    道歉的话他说不出口──轻飘飘句对不起有个屁用──这巴掌是下了死力打的,半边脸立马红起来,渐渐浮出五道血檩子。

    “你快别这麽著!”秦敬赶紧扯住他,再不敢开玩笑,也顾不上守秘了,正色跟他解释道,“我说去外地是想去陕北,你也知道……反正就算没有你那事儿我也想把房子卖了,你就信我这回行不行?”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,屋里没开灯,小刘同秦敬在昏暗的屋子里默默坐著,静了许久才哑著嗓子问了他句:“……还回来麽?”“回来,”秦敬点点头,斩钉截铁地许诺道,“仗打赢了,我就回来。

    ”“…………”“钱什麽的你就别惦记著了,咱俩谁跟谁啊,再者说了,你欠我总比我欠他好,对不对?”“…………”“你就好好开你的茶馆儿吧,抓紧踅摸个媳妇,回头给我生俩干儿子玩儿,”秦敬笑著摸了摸他的头,“要不干闺女也成,小子太皮,还是闺女好。

    ”小刘终於再忍不住,垂头哭得直吸溜鼻涕。

    秦敬心说早晚得哭场,现在闹完了,走的时候少轻松些,於是也就任他哭了小会儿,最後找了条干净手绢儿给他,难得叫了句他小时候的称呼:“小宝,不哭了,我还回来呢。

    ”其实这走,还能不能再回来,秦敬自己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但无论活在何方,无论死在何处,家乡的风景总已深刻心头,如此便就够了。

    交完房拿了钱,秦敬拣了个礼拜天,上午十点锺去了沈宅。

    沈凉生倒是在家,听下人说秦先生来了,许因心里还没敲定主意,竟边往客厅走,边觉得有点紧张。

    三月中天已有些回暖了,秦敬立在厅里,穿著件深蓝的夹袍,戴著副黑框眼镜,看沈凉生走进来便冲他笑了笑,突令沈凉生有些恍惚──他突地记起来了,他们初遇时也是这样的早春,秦敬也是这副打扮。

    人群中他抬起头,对他笑了笑,然後就过了三年。

    “沈凉生,”秦敬笑著同他打了招呼,半点都没废话,只把卖房子的钱如数递给他,明明是给人家钱,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也不知道够不够……唉,总之了也没有,你凑合凑合吧。

    ”秦敬的语气带了些玩笑的意思,沈凉生却半点觉不出轻松的感觉,忍不住蹙起眉,稍嫌冷硬地回了句:“这钱你怎麽带过来就怎麽带回去,别让我说第二遍。

    ”秦敬倒不介意他的态度,只又笑了笑,把钱放到客厅茶几上,见沈凉生欲再开口,先步打断他道:“我这趟过来也不光为这个事儿,也为著跟你道个别。

    ”“…………”沈凉生闻言整个人愣了愣,刚想说什麽也便忘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“我想要去外地教书……”秦敬自然不会同沈凉生说自己要去哪儿,斟酌著道了句,“往後估计也没什麽再见面的机会了,你……”“秦敬,我……”沈凉生这才回过味来,急急走前几步拉住他的手,心中似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如何说起,只紧紧握住他的手,面上已有两分掩饰不住的焦灼。

    “也不是马上就走,大约是秋天才动身,”秦敬并未把手抽回去,反而用另只手覆住沈凉生的手背,双手同他用力握了握,“只是提前告个别,你往後保重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被他用力握了握,手上反倒失了力气,愣愣地任由秦敬把手抽了回去,几似无措地望著他的眼,再开口仍是那句:“秦敬,我……”“沈凉生,再见。

    ”秦敬知道抽冷子告诉他这个消息,他定会有些无法接受,可是俗话说快刀斩乱麻,便干脆地往後退了步,又重复了遍,“往後保重,再见。

    ”话音甫落, 分卷阅读84 活受罪作者:鱼香肉丝 秦敬再不拖延,转身往门厅口走去。

    沈凉生望著他的背影,因著本能的、最後的点自尊,没有开口留他。

    只是脑中片茫然,千言万语都似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,什麽都抓捞不起。

    这份茫然直到几个锺头後才缓过来,沈凉生猛地起身,往门口走了几步,又返回来带上秦敬留下的钱,匆匆开车去了南市──他终於想明白了,往後怎麽样先不说,起码有句话他得告诉他。

    所谓千言万语,其实也不过就是这句话:秦敬,我喜欢你,别走。

    沈凉生到南市时正是晚饭前的锺点,家家户户升起炊烟,群小孩儿趁著家大人还没来喊吃饭凑在块儿瞎闹,呼啦呼啦地从沈凉生身旁跑过去。

    沈凉生快步走到秦敬家门口,抬手扣了扣门,等了片刻门便开了,刚想喊秦敬的名字,却见门里著个不认识的女人,愣了愣才问了句:“请问秦敬在麽?”“秦敬?”应门的女人也愣了愣,“……哦,您说秦先生,他不跟这儿住了,您要找他……您等会儿啊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默默立在院门口,望著对方边往院里走边扬声问了句:“诶,你知道卖咱房那位秦先生住在哪儿麽?外头有人找他。

    ”“这我哪儿知道,谁找啊?”“我也不认识,就……”买房子的小夫妻你来我往地说了两句,再回头,却见院门口已经没了人,头把门关好头嘀咕了句,这人走了怎麽也不说打声招呼。

    沈凉生步步走出胡同,方才跑过去的小孩儿又跑了回来,沈凉生侧身让他们先过,然後继续往外走。

    房子都卖了,应是决意要走了吧。

    应是决意要走了。

    他头想得清楚,头却觉著身上竟有些没力气。

    其实他来找他,不过就是绷著那麽股劲儿。

    可在看到旧日熟悉的门扉後著陌生人的那刻,这股劲儿便突地泄了,身上都跟著有些脱了力。

    沈凉生并未取车,步行去了刘家茶馆。

    茶馆生意不如以前好了,小刘不得已减了个夥计,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块儿招呼客人。

    “二少……”沈凉生进门便被小刘看著了,赶紧迎了上去,心下只以为他要找秦敬,便先步开口道,“秦敬他……”“他不在,我知道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淡淡接过话头,把秦敬留下的钱递给小刘,“这钱你帮我还给他,跟他说我不要,让他别再往我那儿送了。

    ”“哦……”小刘挠了挠头,依言接过钱,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麽大的人情,有点过意不去地招呼他,“您要有空就在我这儿坐会儿?上回的事儿,我……”“不用了,我这就走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出言截住他的话,只是口中说著要走,人却也没动地方,仍旧立在当地,眼望向茶馆前头的台子。

    还没到开演的点儿,只是个空台子。

    茶馆儿里客人也不,沈凉生却仿佛突然听到了喧哗的人声,笑声。

    而後是鼓掌声,叫好声。

    他看到爆满的茶馆儿里,客人坐不开,便有著的,有自带马扎的,热热闹闹地挤了屋子。

    台上著的人穿著身长大褂,手里拿了把扇子,单口相声说得不错,听上去有点评书的味道,抑扬顿挫,妙趣横生。

    桌上有壶渐温渐凉的茉莉香片,不是顶好的茶,可是香得很。

    小刘陪沈凉生块儿著,看他静静地望著那个空台子──他以前是坚决反对秦敬同沈凉生搅合到块儿的,可现下觑著沈凉生的侧脸,竟又觉著有些不落忍,犹豫了下,从旁问了句:“二少……要不……您有没有什麽话想让我捎给他?”“……没有,”沈凉生收回目光,微摇了下头,又答了遍,“没有。

    ”然後便干脆地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小刘为他打起门帘儿,目送人走远了,才把帘子放下来。

    那样个背影,绝不是伛偻的,也说不上萧索,可偏就让人觉得有点可怜。

    他已没有话要同他说,却又有天去看了他──沈凉生让周秘书暗地打听到了秦敬现在住在哪儿,然後有晚自己开车到了附近,把车停在道边,个人在车里坐了几个小时。

    他去看他,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,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会儿──只晚,只次。

    烟抽了,车厢里便有些朦胧,沈凉生摇下车窗,放了点新鲜的夜风进来。

    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边儿,沈凉生安静地坐著,听见河上有夜航的货船驶过,汽笛声合著夜风飘进车里,近了,又远了。

    那夜沈凉生归家入睡後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梦里是夏天,他跟秦敬块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,像是第次告别时的情景。

    但自己口中的话,却是第二回告别时他没能同他说的……“秦敬,我喜欢你,别走。

    ”“沈凉生……”梦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些诧异,仿佛是真的惊讶般反问自己,“我要你喜欢我丄干什麽?”自己答不出来,也觉著没什麽好说的,只默默想到,哦,原来他要的不是这个。

    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,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没什麽能够给他的了。

    自梦中醒来後天色仍未放亮,沈凉生静静躺在黑暗中,突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
    倒不是笑自己做了这麽个梦,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个不通世事的傻子。

    他终於察觉到自己深藏的念头──原来第回同秦敬分开後,在自己的意识深处,他竟直没觉得他们会就这麽分开。

    这年互不相见的时光,自己竟幼稚地、下意把它当成了场漫长的冷战。

    只看谁先端不住劲儿,服软妥协两步,然後他们就能重新在块儿。

    他以为他们还互相喜欢著,却在做了这样个梦时才恍然大悟,其实秦敬已经不喜欢自己了。

    或许第二回告别那日就已经看出来了,不过是紧闭著眼不肯承认,直到终於做了这样个梦──睁开眼,梦就醒了。

    他已经不喜欢他了,所以他们不能再在块儿了。

    无非如此。

    沈凉生觉得好笑,於是便笑了,而後久违地流了泪。

    还真是久违了。

    二十年,或者久。

    他任泪水流下来,然後干在脸上,仿佛又听到秦敬同他说再见。

    仔细想想,第回他同他告别时,其实是没有说再见的。

    没有说再见,却总觉得会再见。

    如今说了再见,反知道是不会再见了。

    不再见就不再见吧,自己拿不定主意,他便帮自己拿了主意,这样也好。

    他能忘了他,他就也能忘了他。

    沈凉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诉自己:三十而立之前,你要忘了他。

    二十二这年的春夏,沈凉生有半是在南边儿过的。

    既然预备要走,该办的事就要抓紧办起来。

    工厂若要出手,除了卖给日本人没有第二条路,开价低也没辄,华北这头的工业早被日本人垄断了,英美资本根本插不上手。

    不过其他要转让的股份地产总没道理草率贱卖,沈凉生四月去了趟北平,五月中又去了上海,谈完正事却也没急著回津,索性在上海住了个月,只当是度个长假散散心,也好像是离天津远点,便能快点忘了那个人。

    七月华 分卷阅读85 活受罪作者:鱼香肉丝 北连著下了几场暴雨,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个劲儿地往上涨,月末终於发了水患,津南津北的农村被淹得挺厉害。

    沈家的工厂在城区外围,但是建在西面,暂时还没什麽被淹的危机。

    周秘书抱著未雨绸缪的心态挂了电话到沈凉生住的饭店,把农村遭灾的事情跟他说了说,请他回去坐镇。

    沈凉生接到电话倒没耽搁,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车票,却也没把这事儿想得严重。

    天津可是日本人在华北最重要的战略基地之,伪政丄府再怎麽不作为,也不会放任水淹到城边儿上来,最炸堤引水,淹了周围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。

    彼时不仅身在外地的沈凉生没把这水当回事儿,连在津城里头住的人也没有什麽大难临头之感──津城地势本来就低,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闹场水,次数也便无所谓了,至排水不畅的街道被泡个几天,出行不太方便而已。

    老百姓没有危机感,伪政丄府也没有什麽举措,只发了个普通的文告,提醒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或是胡同口修个小堤垫,别让水流进家里就算了。

    八月上旬沈凉生启程回津,火车刚开到半路就听说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经愈发严重,再往前开了段儿,干脆通知说进津铁路全被淹了,车想直接开进津城想都甭想,得先错路开去北平。

    交通片混乱,火车走走停停,车上的人著急也没办法,只能盼著天津政丄府赶紧炸堤引水,别真让水进到城里头去。

    日本人这回倒没坐视不理,派出驻军去炸了永定河堤,结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,还挑错了炸堤的时候,正赶上阴历大潮,海河无法下泄,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涌了过来,眨眼间大水就入了城。

    那是场百年不遇的祸事,大水入城时的景象简直没有半分真实之感──人还在马路上头逛著,就听到远处有牛吼般的轰鸣,合著嘈杂尖利的叫喊:“来水啦!快跑啊!”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水去,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洪水奔涌而来,在街道拐角激起人高的浪头,刹那间就追到了脚後跟,前後左右没地方跑,有就地爬上车顶的,有手脚并用上了树的,连道儿边的电线杆子上头都攀满了人。

    秦敬当日在家歇暑假,人正赖在床上看书,便听到外头有股从未听过的响动,还没回过味来,已见水涌进了家门,转瞬就齐平了床沿儿。

    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边,又是片洼地,可算是受灾最严重的地界儿,亏得这是白天人醒著,要是赶到夜里,恐怕还做著梦呢就得被水冲跑了。

    好在房子是砖瓦盖起来的,不是农村那种泥坯房,被水这麽狠命冲著也没塌。

    秦敬不会游泳,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,又好像扒住了门框,鼻子眼睛里都是水,昏头昏脑地挣扎著上了房,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上去的,仓促下自然什麽都顾不得带,没真被水卷走了已是万幸。

    沈凉生傍晚到了北平,出了车便得知正在这日下午,津城已被大水整个淹了个透。

    家里公司的电话都打不通,那头的具体情况时也不清楚,只知道陆上交通全面中断,这当口还要想进津,除了坐船就只有游著去了。

    沈凉生连夜去找朋友联络船,友人以为他是担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厂,头帮他联系著,头劝了他句:“你现在回去有什麽用?该泡的早都泡了,我可听说现在天津城里乱得很,踩死淹死了不少人。

    人命总比钱金贵,你不如再避个几天,踏下心在这边儿等消息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摇摇头,并没答话,只支接支地抽烟,脸色有些发白,大夏天的,手指尖却直冰凉。

    天津遭灾北平不会不管,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,可调过去的船实在有限,连各个公园的游船都被搜罗空,只看能调去少是少。

    第二日中午沈凉生跟著先批援助的船队进了津,眼见城里的状况竟比他想的还要差,水浅的地方也有半人高,深的地方足可没顶。

    因著朋友的面子,沈凉生被直好好地送回了剑桥道。

    想是怕有人哄抢船只,光送他就用了俩人,最後留了条船下来,还叮嘱了句沈老板小心出行。

    剑桥道此时已成了剑桥河,不过因离水头远,沈宅地基打得又高,除了地下室泡得厉害,楼进的水倒不太。

    下人已找东西把门堵了,又把楼的水扫了出去,景况还不算狼狈。

    沈凉生进家半句话没有,直接上了二楼,从卧室抽屉里拿了把以前弄来防身的手丄枪,随手别在腰里,然後又蹬蹬蹬下了楼,阵风似地来了又走,去哪儿也没交待。

    他确是想去找秦敬,又不知要打哪儿找起。

    方才不能叫人划著船跟自己瞎转悠,现下倒是想清楚了──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,没有就去学校,再没有就从地势高、聚了人避难的地方开始找,处处找过去,总归得把那个人找出来。

    沈凉生现下划的这船原本也是条公园里的游船,船头用红漆做了编号,大约是新近重描过,漆色血般的红。

    他觉著自己是冷静的,划船的手半点不抖,脑中竟还蓦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块儿泛舟游湖时的情景──他骗自己说湖里有鱼,後来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没有挣。

    正是当午的光景,前些日子没完没了地下雨,如今却又放晴了。

    日头烈烈地照著头脸,照著水面。

    水里漂著各种各样的物事,间杂著些死鸡死猫的尸体。

    也有人尸──沈凉生冷静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,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随水起流下来,泡了几天才浮到水面上。

    尸体已被泡得发肿,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,漂到棵被水冲得斜倒了的树下便被挡住了,想继续往前漂又卡得动不了,忽忽悠悠地挣扎著,像死得不甘不愿的水鬼还附在尸体上头,挣扎著想踅摸个垫背的,好换自己去投胎。

    沈凉生自是不肯去想那个人是否也被水冲走了──不会水的人若被冲跑了准定时半刻不起来,要是被呛晕了,或被水冲得在哪儿撞到了头,八成也就永远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而後变成具浮尸,不知漂去何方,最後在太阳底下静静散著尸臭。

    ──这样的念头,沈凉生半点也不敢有。

    可说是不敢有,脑子又像裂开了样,半儿叫著别想别想,另半儿却不屈不挠地提醒他,你得想想,如果那个人死了,如果他死了……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?沈凉生只觉脑仁儿被日头晒得发疼,意识清醒又迷糊,後半句话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後背层层地出著汗,许是晒出来的,又许是冷汗,握桨的手仍是片冰凉,只机械地往前划。

    大水是昨日下午涌进城的,伪政丄府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救援,老百姓没有别的指望,胆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游,胆子小纵然会水也不敢瞎动,怕被卷进什麽没盖儿的下水井里去。

    秦敬这种压根不会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房顶子上,先从天黑蹲到天亮,又没吃没喝地晒了上午,嘴唇已经脱了皮,人 分卷阅读86 活受罪作者:鱼香肉丝 也有些头晕。

    四周已成片泽国,房顶子上少少都蹲了人。

    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儿水来时正在外头玩儿,被水冲就没了影,孩子的爹应是凫水出去找了,孩子的妈就直在房顶上哭,秦敬听著不远不近的哭声过了夜,後来就听不著了,大约是终於哭都哭不出来。

    他坐在房顶上望著四下浑浊的水,也不知道之後该怎麽办。

    耳中突又听见别的响动,规律的,!!的,像有人下了死力拿头撞墙。

    连惊带吓,又撑了夜,秦敬脑子也不大清楚,还以为是谁要寻短见,提起力气跪在房顶边往下看。

    结果却见并不是人,而是口不知打哪儿漂过来的棺材──许是自上游坟岗子里漂下来的,似条载著死的船,漂著漂著被墙挡住了,就下下地往墙上撞。

    !声,!声,闷闷的像敲著口丧锺。

    而後秦敬抬起头,便看见了沈凉生──其实他的眼镜早在水里就不知掉哪儿去了,视野片模糊,却在抬头看见远处条往这边划过来的小船时,莫名就知道那是沈凉生。

    他猛地起身,却因蹲坐久了腿麻,刚起来两分又摔了回去。

    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边的瓦,动作急了,使力又大,手心被瓦片豁口划了道长口子,血呼地涌出来,却也不觉得痛。

    沈凉生眼神儿好,远远便望见了秦敬,心刚放下来半寸,就看他在房顶边儿晃了晃,於是又吓了跳,见著人竟也松不下心,急急划到房下头,起身伸出手,哑著嗓子跟他说:“过来,我接著你。

    ”这头的水足有人高,船离房顶并不远,秦敬也不用跳,几乎是连扯带抱地被沈凉生弄到船上,还没稳就觉著对方身子晃,带得两个人起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沈……”两人面对面跪著,秦敬被沈凉生紧紧抱在怀里,刚想开口便觉颈边突有些湿热,於是半个字都再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沈凉生哭也哭得没有声音,只紧紧地抱著他,许是用力太过,全身都微微地发颤。

    秦敬双手回抱住他,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片狼藉,感觉到他衬衫後背湿得厉害,掌心贴上去,那道伤口这才觉得痛,直痛到心底,痛得自己也想哭。

    沈凉生把脸埋在秦敬颈间,少顷就控制住了眼泪,却又默默抱了好会儿才放开他,反手握住他的手腕,眼瞅见他手心里的口子,想碰,又不敢碰。

    “小口子,没事儿。

    ”秦敬赶紧出声安慰了句,嗓子也哑得厉害。

    “……别的地方还有事儿麽?”“没了,我挺好的,你……”“秦敬……”沈凉生面上已无泪痕,可眼圈仍有些发红,那是秦敬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,几乎脆弱到了无助的表情。

    他听到他继续对自己说:“求你跟我走吧。

    去英国,或者美国,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,行不行?”秦敬闻言霎时愣住了。

    沈凉生从未跟他说过出国的打算,但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,而是那个“求”字。

    曾经相处过那麽些日子,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求人做什麽。

    於是现下听到这个求字,便似心口被丄插了把刀子进去,刀把儿还露在外头,封住了血,封住了痛觉,却也封住了只差点就冲口而出的那声“好”。

    “沈凉生……”秦敬呆愣到几乎是木然地看著面前跪著的人,也看著周遭茫茫的,望不到头的大水。

    战祸,天灾,桩连著桩,简直像真要天塌地陷,陆沈为海。

    人说百无用是书生,他个教书的,能做的事也的确有限,可要让他走,他又真的舍不下。

    “沈凉生……我舍不得。

    ”若是片太平盛世,或许还能舍得。

    但可惜不是。

    就因为不是,所以舍不得走。

    哪怕再没本事,再没什麽能做的,也还有最後件想为之事。

    无非就是那句话:“我国生我养我,我与我国同生共死”。

    “你走吧……我……”秦敬有瞬想说我喜欢你,我不能跟你走,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个人。

    无论你在哪儿,无论我在哪儿,我活日,就有日记得你,定时时念起,必日日不忘。

    可话到嘴边儿终是打住了──他既不能跟他走,那跟他说这个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,反还不如不说。

    话说不出来,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动了。

    从上到下,寸寸地剖下去,把人血淋淋地剖成两半──从未有哪刻如现下般,真的让人想把自己剖成两半,半留下来,半陪他走。

    “你让我走……”沈凉生也跟秦敬样呆愣地跪著。

    愣了半晌才同样木然地,好似真的不知道答丄案样问了句:“可是你在这儿……还能让我走去哪儿?”(此章有反攻,请慎阅^^)二十三民国二十八年这场大水迟迟不退,当局没什麽作为,日本人不会管,不久後天津商会收到由曹汝霖、吴佩孚等显要人物签名的呼丄吁书,建议尽快成立个自救组织。

    灾後第六天,商会终於组织起了天津市水灾救济委员会,其中确有人是真心做事,也自有人只象征性地捐点钱,无非是虚应个名儿。

    那日在船上,沈凉生句话问得秦敬无言以对,只能同他起沈默,眼看著他脸上那份脆弱的神情渐淡渐消,终又变回了自己熟悉的那个人,冷静地往後安排。

    “你房子住不了,先跟我回去吧。

    下午我去工厂,找别人陪你块儿去小刘家看看,房子要也不能住了,就还让他们先搬到西小垫那套公寓里去。

    ”顿了顿,又补了句,“你要不愿意跟我那儿住,跟他们块儿搬过去也行。

    ”秦敬跪在原地,见沈凉生边说边已坐好执了桨,船忽地荡开来,他身子跟著晃了晃,看上去便似有些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“秦敬,”沈凉生边划船边扫了他眼,语气说不上冷淡,只是严肃的,“这事儿就当是朋友间帮个忙,我若有别的要求自会向你提,如果不提,你就不用想了。

    ”结果归其了秦敬也没搬去跟小刘那头。

    来西小垫那套公寓虽在二楼没遭水淹,但实在地方不大,小刘家几口住著都有点挤,他妹妹们又没出阁,秦敬再熟也是个外人,住过去确实不大好;二来……二来什麽秦敬自个儿也想不清──他口中说不能跟他走,可又觉著欠了他许许无法偿还的东西,心里头愧得厉害。

    实则秦敬真不知道现下沈凉生是愿意看自己在他眼前晃,还是宁肯看不见自己图个心静,最後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,干脆直接问沈凉生自己住哪儿比较方便。

    秦敬话问得委婉,沈凉生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,似是随口回了句:“你在外头住我也不大放心,还是跟我这儿凑合几天吧。

    ”这话本该是暧昧的,但因沈凉生那副自然随意的态度,倒真只像是普通朋友间的关怀了。

    於是秦敬便在沈宅客房住了下来,沈凉生找人又弄了两条船,条留著下人买东西出行,另条就是单为秦敬预备的,还特叫公司那个老家在南边儿,水性不错的小秘书跟了他两天,看他船划得顺溜了才放心他个人出门 分卷阅读87 活受罪作者:鱼香肉丝 。

    秦敬头帮干娘家归置新住处,头帮学校抢救转移东西,等忙的差不了,就听说商会刚成立了个救灾委员会。

    他本来是想跟著学联组织的救灾队做事,但还没来得及跟沈凉生报备,便听对方先步开口道:“你最近要有空就去我公司帮著做点事吧。

    ”沈凉生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,秦敬自然不会不应,不过去了他公司才发现,沈凉生是让他帮忙在救灾委员会里做些案头统计工作。

    秦敬并不傻,沈凉生的心思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。

    大水之後难保不闹瘟疫,沈凉生大约是不想让他整天在人的地方呆著,又怕什麽都不让他做他不安心,便给他找了这麽份差事。

    因为想得明白所以就难受──他对他太好,事事都为他想到了,他却终是辜负了他。

    秦敬借住的客房在他最初留宿沈宅时也曾睡过,兜兜转转过了三年,从窗户望出去的景物尚无什麽变化,心境却已大不同了。

    最初的两天,秦敬夜里躺在床上,竟总觉著像下秒沈凉生便会推门走进来样,心中有些忐忑,忐忑中又有些不能见光的期待。

    他也知道既已到了这个地步,俩人间再无越界的瓜葛才最明智不过。

    可又隐秘地、不可告人地期待著……在对方离开之前,或在自己离开之前,种渴望著最後放纵次的冲动几将秦敬折磨得夜夜不宁。

    沈凉生那头反倒是副泰然处之的态度,从未在哪夜推开他的房门,平素相处也只像对熟稔友人般,绝不冷淡疏离,但也绝无什麽越矩之处。

    有时两人对桌吃饭,秦敬的目光偷偷越过菜望著沈凉生挟筷的手指,便开始有些食不知味。

    他只觉自己是如此渴望著他的声音,他的手指,他的嘴唇,他的皮肤,但每回尚存的理智都能将这种渴望狠狠地打丄压下去,顺便恶声恶气地提醒他──所谓的最後的放纵,做出来无非是害人害己罢了。

    津城的老百姓在片汪洋中挣扎了半个月,八月底高处的水终有了点要退的意思,但随之已有人染上了疫病,偶尔可见到放火烧房的黑烟──那是整户人家都病死了,便被把火烧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沈凉生这夜有个不方便推的应酬,饭局设在了条歌船上,却是有些人见歌舞厅时不能重新开张,便另辟蹊径搞了花船,船上还雇了歌女载歌载舞,每夜在大水未退的街道上缓缓游弋。

    伪政丄府对这种发灾难财的行径非但不阻止,反还要跟著捞笔,对歌船征收娱乐税,外加再征收层船只税。

    沈凉生坐在船上,有搭没搭地跟人寒暄客套,眼望著船外的水,映著灯笼的光,映著月光,泛出粼粼的涟漪。

    “我看这景色可半点不输十里秦淮啊。

    ”他听到席间有人笑赞了句,又有翻译转译给在席的日本军官听。

    沈凉生对中国的风光再如何不了解,也知道十里秦淮指的是南京城里的景致。

    那座早已被日军屠戮血洗过的城。

    凭良心说,沈凉生全算不得个好人,沈家的工厂因著这场水也受了不少损失,这当口他愿意参与救灾,与其说是突然高尚起来,不如说是私心作祟:来是想给秦敬找点安全稳当的事做,二来每每想到大水中去找秦敬时那种焦灼恐惧的心情,也就真的想去做些事情──许是因为自己终在这场灾难中感到了痛,於是终於从心底产生了份共鸣。

    虽说开始参与救灾是出於私人目的,但沈凉生向来是个做事丝不苟的性子,既已做了就想要做好,来赴这个应酬本也存了个游说募捐的心思。

    可是现下他望著船外波光粼粼的水,又抬起眼望向席间坐著的人,突地十分茫然起来。

    仿佛是头次,他像灵魂出窍样在旁边打量著这场觥筹交错的欢宴──这些人,有中国人,有日本人,有些是他的朋友,是他浸淫了很久的交际圈子。

    这些年,他就是让自己投入到了这样个名利场中,他与他们没有什麽两样……模样的恶心。

    他听到船头歌女唱起首《何日君再来》,又听到身边的人接上方才的话题笑道:“照我看,这街配上这水不大像秦淮河,倒挺像画报上的威尼斯。

    沈老板,你是留过洋的,去没去过那儿?比这景致怎麽样?”他听到自己几乎是干涩地回了句:“不……我没去过威尼斯。

    ”这夜沈凉生托辞身体不适提早回了家,在客厅里没见著秦敬,便去客房找他,叩门等了几秒,却未听见回应。

    他已听下人说过秦敬回来了,手搭在门把上顿了顿,还是轻轻把门扭开,看到那人许是累了,正在床上睡著,没脱衣服,手里看到半的书也掉到了床边。

    沈凉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为他拉过凉被盖住胃口,在床边默默看了他会儿,弯腰帮他把书捡起来,轻轻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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